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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江蘇揚州鄭板橋紀念館,鄭板橋的塑像為翠竹環(huán)繞。 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
鄭板橋家書手跡。 資料圖片
遼寧旅順博物館藏鄭板橋《竹石圖》,上有題詩“迸出新篁石縫中,數(shù)枝清瘦戛玲瓏。已經(jīng)掃盡塵氛氣,多謝先生又畫風?!?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
初入仕途,心中惦念鄉(xiāng)親冷暖
“衙齋臥聽蕭蕭竹,疑是民間疾苦聲。些小吾曹州縣吏,一枝一葉總關情?!边@是鄭板橋在濰縣(今山東濰坊)做官時,題寫在一幅送給友人的《墨竹圖》上的詩。
鄭板橋以擅長畫竹而著稱。這位心思細膩的藝術家,曾有過十二年的仕宦生涯。鄭板橋通過科舉進入仕途,但這條路走得異常艱辛,后人稱他為“康熙秀才、雍正舉人、乾隆進士”,從25歲中秀才,到44歲中進士,時光已經(jīng)過去二十年。
鄭板橋中進士后,又等了六年,到乾隆七年(1742年)才獲授官職,出任范縣(縣治在今山東聊城)縣令。這一年,鄭板橋正好50歲。據(jù)載,他在范縣任上“愛民如子,絕苞苴,無留牘”。所謂“苞苴”原是指用來包裹魚肉的蒲包,后引申為賄賂,可見鄭板橋是一位潔身自好的清廉官員。他也是一位勤政的官員,及時處理公務,不將今天的公文留到明天來處理。
鄭板橋在范縣共任職五年,在52歲時,他迎來了人生中一件大事,他的次子出生了。二十年前,他的長子不幸夭折。老來得子,自是喜不自勝,但公務繁忙,無法多與兒子相伴,他只有將教育兒子的重任交給弟弟鄭墨。
鄭墨比鄭板橋小二十多歲,故而鄭板橋在家書中,既有指導鄭墨如何代自己教子的內(nèi)容,也有對鄭墨的指導。鄭板橋將其中的十六通家書編訂成冊,以“與舍弟書十六通”之名行世。這十六通家書處處顯示出鄭板橋的真性情,他大膽放言,又心地寬厚,可見其為人之道、治家之道與讀書之道。
乾隆九年(1744年),在范縣任職兩年的鄭板橋,寫了一封家書給鄭墨。信中說自己“成進士,作官數(shù)年無恙”皆是僥幸,他惦念著家鄉(xiāng)江蘇興化的親朋好友,“可憐我東門人,取魚撈蝦,撐船結網(wǎng);破屋中吃秕糠,啜麥粥,搴取荇葉蘊頭蔣角煮之,旁貼蕎麥鍋餅,便是美食,幼兒女爭吵。每一念及,真含淚欲落也?!彼屶嵞弥约旱馁旱摶氐郊亦l(xiāng)去,“挨家比戶,逐一散給”,在家書中他列出一定要照顧到的親朋好友,其中還包括舊時同學。
鄭板橋回憶起往昔與同學“談文古廟中,破廊敗葉颼颼,至二三鼓不去;或又騎石獅子脊背上,論兵起舞,縱言天下事”,這些人后來雖然沒有取得功名,但不可因此就看不起他們。鄭板橋十分厭惡一些科場得意之人的驕矜,將自己的運氣誤以為是實力,他請鄭墨尋訪到舊時同學并予以接濟。這封家書的最后,鄭板橋交代鄭墨盡量照顧到更多人,“敦宗族,睦親姻,念故交,大數(shù)既得;其余鄰里鄉(xiāng)黨,相赒相恤,汝自為之,務在金盡而止”。
乾隆九年秋天,接到鄭墨說家中稻田獲得大豐收的家書后,鄭板橋“甚喜”,隨即展開了詩意的想象,想象“天寒冰凍時,窮親戚朋友到門,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,佐以醬姜一小碟,最是暖老溫貧之具”;想象“暇日咽碎米餅,煮糊涂粥,雙手捧碗,縮頸而啜之,霜晨雪早,得此周身俱暖”。鄭板橋的這兩段文字,畫面感十足,讓人讀后不禁心生暖意。
古代社會有士農(nóng)工商的職業(yè)劃分,士作為社會的精英,不免對農(nóng)、工、商有歧視,認為農(nóng)、工、商為勞力者,士為勞心者,“勞心者治人,勞力者治于人”,而鄭板橋能夠超越這一偏見,在這封家書中直言“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,只有農(nóng)夫,而士為四民之末”。他的道理很簡單,如果沒有農(nóng)夫的辛勤勞作,生產(chǎn)出糧食,其他人都要餓死。
鄭板橋的這一說法,還帶著對當時士人惡習的痛斥,當時士人已不能“得志,澤加于民,不得志,修身見世”,而是“一捧書本,便想中舉、中進士、作官,如何攫取金錢、造大房屋、置多田產(chǎn)”,他認為帶有這種想法讀書,從一開頭就是走錯了路,以后只會越走越窄。
為此,他囑咐鄭墨切不可在家鄉(xiāng)多置田產(chǎn),若求多,“便是占人產(chǎn)業(yè),莫大罪過。天下無田無業(yè)者多矣,我獨何人,貪求無厭,窮民將何所措足乎!”他說自己平生最重農(nóng)夫,所以希望鄭墨也能禮遇農(nóng)夫,“新招佃地人,必須待之以禮,彼稱我為主人,我稱彼為客戶,主客原是對待之義,我何貴而彼何賤乎?”鄭板橋往往能見常人所不能見、發(fā)常人所不能言,而在這背后,有其狷狂之氣,也有其古道熱腸。
救災濰縣,公務之余教子忠厚
鄭板橋的古道熱腸,在他任職濰縣時充分展現(xiàn)。乾隆十一年(1746年),鄭板橋從范縣來到濰縣任縣令。人稱“小蘇州”的濰縣,此時正遭遇連年的饑荒,出現(xiàn)了“人相食”的慘狀。鄭板橋內(nèi)心憂急如焚,下令開倉賑濟,他的同僚卻不建議這么做,勸他應向上級報告獲得允準后再開倉賑濟,鄭板橋何嘗不知個中道理,但饑餓的百姓已經(jīng)等不及了,他向同僚表示“有譴我任之”,所有責任由他一人承擔,不連累他人。他讓百姓寫借條領取糧食,待其離任之時,他將借條一把火燒了。大約是在此時,他寫下了本文開篇的那首詩,因為目睹太多的黎民之苦,所以風刮竹葉的聲音讓他疑心是民間疾苦聲。
鄭板橋任職濰縣的第三年,饑荒仍未停止。這年秋天,鄭板橋決定修筑城墻,濰縣原只有夯土城墻,防御功能較差,宜改為石城,同時,這也是以工代賑的好辦法。鄭板橋首先捐款筑城,當?shù)厥考澕娂婍憫?,在他為修城一事所寫的文章中,特別說明除了自己捐款修筑的一段外,“其余各任各段,各修各工,本縣一錢一物概不經(jīng)手,但聿觀厥成而已”。這項工程在乾隆十四年(1749年)竣工,這年秋天,濰縣終于豐收,逃荒的饑民紛紛回來。然而,鄭板橋卻收到了來自家鄉(xiāng)的噩耗,他的次子到了入私塾讀書的年紀,卻不承想染病身亡。
一年前,他在濰縣衙署中寫信給鄭墨,告訴他應該怎樣教育自己的兒子。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:“余五十二歲始得一子,豈有不愛之理!然愛之必以其道,雖嬉戲頑耍,務令忠厚悱惻,毋為刻急也?!彼麗圩佑蟹?,且愛子有度。
他對鄭墨表示:“我不在家,兒子便是你管束。要須長其忠厚之情,驅其殘忍之性,不得以為猶子而姑縱惜也?!编嵃鍢蛟俣忍岬搅恕爸液瘛?,這是他教子的關鍵詞。他舉例說明何是忠厚、何是殘忍。鄭板橋平生最不喜歡籠中養(yǎng)鳥,“我圖娛悅,彼在囚牢,何情何理,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!”將鳥囚禁在籠中已屬殘忍,更何況去殘害動物呢。他甚至認為“發(fā)系蜻蜓,線縛螃蟹,為小兒頑具,不過一時片刻便折拉而死”,雖屬無心,也是殘忍。
順應物之性才能算是忠厚,那么如何才能在“物之性”與“吾之性”兩者間取得平衡呢。鄭板橋再度以養(yǎng)鳥為例來說明,他認為“欲養(yǎng)鳥莫如多種樹,使繞屋數(shù)百株,扶疏茂密,為‘鳥國’‘鳥家’。將旦時,睡夢初醒,尚展轉在被,聽一片啁啾,如《云門》《咸池》之奏。及披衣而起,颒面(即洗臉)、漱口、啜茗,見其揚翚振彩,倏往倏來,目不暇給,固非一籠一羽之樂而已?!比绱思仁锅B得自由,又讓人欣賞到了悅耳的鳥鳴、斑斕的色彩,如此藝術化的生活境界,淵源于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中天人和諧、天人合一的哲學境界。
鄭板橋在這封家書中寫道:“大率平生樂處,欲以天地為囿,江漢為池,各適其天,斯為大快?!币_到此天地境界并不容易,需要持之以恒地修身,對自己品性、趣味進行不斷磨礪。古人之壯游山水、推崇山水畫,其原因就在于借此來涵養(yǎng)一種宏大的境界,培植一種君子寬厚仁愛的人格。
在濰縣寫的家書中,還談到了為次子請老師的事,希望他尊敬老師,也要尊敬同學,他的年紀小,“其同學長者當稱為某先生,次亦稱為某兄,不得直呼其名”。鄭板橋認為“擇師為難,敬師為要”,如他這樣的讀書人,一旦進入仕途,就很難親自教導兒子了,必須請好老師。但所請的老師很可能只是“一方之秀”,沒有達到學富五車、名揚海內(nèi)的程度,本家子弟不得“暗笑其非”或“明指其誤”,他認為不同的老師有不同的長處,宜“就師之所長,且訓吾子弟之不逮”。
可惜,這一切都成為了泡影。乾隆十三年(1748年)的冬天,他聽說才華橫溢的好友、“揚州八怪”之一的金農(nóng)去世,悲痛不已,后來他知道金農(nóng)去世是假消息,但自己的兒子卻是永埋黃土之下。
手不釋卷,讀書明理作個好人
鄭板橋任職濰縣七年,除了傾力救災外,多有善政。常為后人提及的有這樣一樁美談,有一夜,鄭板橋外出,在縣里一戶人家的窗外聽見了讀書聲,走進屋子一看,家徒四壁,一位叫韓夢周的青年正在燈下苦讀,鄭板橋決定資助他,而韓夢周也不負所望,考中進士,成為清代山東一位著名學者。
在賑災一事中,鄭板橋未經(jīng)上級允許先行開倉賑濟,又下令要求富戶開設粥廠接濟貧民,竟使他成為一些人的“眼中釘”。鄭板橋遭誣告在賑災過程中有中飽私囊之嫌,最終竟因此罷官。他向前來接任的官員辭行時,出現(xiàn)在眾人面前的只有三頭毛驢,一頭供仆從騎,一頭供鄭板橋騎,一頭“馱兩書夾板,上橫擔阮弦一具”,這就是他全部的行李,這就是他對誣告之人最有力的駁斥。鄭板橋此后不再出仕,在揚州以賣畫為生。
鄭板橋一生保持書生本色,他對蠅營狗茍之輩極盡嘲諷之能事,但對于如韓夢周這樣未染流俗氣的書生關愛有加。在鄭板橋寫給鄭墨的十六通家書中,他常談到讀書,由其所讀之書、讀書之法亦可見他的書生本色。
雍正十三年(1735年),43歲的鄭板橋在鎮(zhèn)江焦山備考,寫給鄭墨家書一封,告訴他何書可讀:“吾弟讀書,四書之上有六經(jīng),六經(jīng)之下有《左》《史》《莊》《騷》,賈、董策略,諸葛表章、韓文、杜詩而已,只此數(shù)書,終身讀不盡,終身受用不盡?!碑敃r舉子備考,有只讀程文即考試范文者,甚至連四書也不讀。鄭板橋建議鄭墨要閱讀原典,但無須貪多,儒家經(jīng)典之外,要讀《史記》《莊子》《楚辭》,賈誼、董仲舒、諸葛亮、韓愈、杜甫的書。這封信的最后,鄭板橋還提到了宋代大儒張載,稱其“《西銘》一篇,巍然接六經(jīng)而作,嗚呼休哉”,也是不可不讀之作。
閱讀古人傳記時,常會提到某人讀書有過目不忘的本事,鄭板橋卻不認為這是好事,“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,最是不濟事,眼中了了,心下匆匆,方寸無多,往來應接不暇……一眼即過,與我何與也”。他舉了孔子、蘇東坡讀書的例子,說這兩個人都有過目成誦的本事,但孔子讀《易》韋編三絕,“不知翻閱過幾千百遍來,微言精義,愈探愈出,愈研愈入,愈往而不知其所窮”,蘇東坡在翰林院讀《阿房宮賦》至凌晨時分,不感倦意,因為他讀得仔細,有許多體會與心得。
鄭板橋贊同古人所言讀書是救貧的良法,故而要以讀書傳家,但若是讀書的目的太功利也非好事,他說“夫讀書中舉、中進士、作官,此是小事,第一要明理作個好人?!弊x書是為了明事理,而明事理是為了“作個好人”?!白鱾€好人”,寥寥四字,何其簡易,卻又深邃無比,值得我們好好琢磨。(羅慕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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